【诗词课堂】张轩湖诗词连讲
2023-09-22

  

  张轩湖,又号齐平公。铭社。著有《诗法例释》(煮鹤稿壬寅版,已在搜韵连载)与《词法例释》。

诗词的模仿

    诗词是模仿的产物。不同的是,有些人模仿出来了,有了创造性,形成了自己的风格;有些人永远在模仿,走不出古人的境界。诗的模仿与词的模仿相互关联。因《焚琴稿》并无专章讲述词的模仿,所以放在这里一并来讲。

    什么叫模仿?抄呗。对于诗人来说,最简单的模仿也是从抄袭开始的。大多数初学者,往往哪是名篇抄哪篇,内容也几乎跑不出名篇框架,这与读书太少思维狭隘有直接关系。成熟的诗人,却是围绕创作的中心思想,有限地借用他人诗句为自己服务。这是本章着重论述的两个问题之一:借句。

一、借句

    借句也叫偷句。分三个层次展开讲述:

(一)尽量借用普通句子

    普通句子,即前人并不出名的句子。词里借用诗句是司空见惯的事。最著名的是晏几道。他的词有不少是直接抄别人的句子。如他的代表作之一:

临江仙

    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却来时,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    

记得小蘋初见,两重心字罗衣。琵琶弦上说相思,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
    歇拍两句直接挪用了五代诗人翁宏的句子:

春残

又是春残也,如何出翠帷。

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

寓目魂将断,经年梦亦非。

那堪向秋夕,萧飒暮蟾辉。

    翁宏生活在五代末至宋初,时代跟小晏相近,在当时小有名气。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是他当时流传的名句。但小晏的成功,关键在于所偷句很好烘托了自己的语境,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。

    与词相比,诗里借用句子要慎重,防止喧宾夺主。

对酒

晚清·秋瑾

不惜千金买宝刀,貂裘换酒也堪豪。

一腔热血勤珍重,洒去犹能化碧涛。

    此诗首句也是一抄成名,但这个句子哪里来的呢?

送徐千户之甘州

元末明初·胡奎

春寒初试越罗袍,不惜千金买宝刀。

马援橐中无薏苡,张骞槎上有蒲萄。

昆崙西去黄河远,函谷东来紫气高。

何事相逢又相别,陇云边月梦劳劳。

    胡奎是元明间浙江海宁人,存诗近两千首,对于一个省来说,绝对算得上地方名人。而秋瑾是浙江绍兴人,跟胡奎是老乡,读到乡贤的诗集可能性很大,于是就借来了。但借用得很好,反而人尽皆知。当然这个句子也有可能是秋瑾自己写出来的,这就是词句的撞车问题了。

    词句撞车有一个前提:即词句通俗易懂。学诗有一个观点:“佳句不易得”。因为绝大多数佳句基本都是通俗易懂的句子,而诗歌出现几千年来,这种句子几乎被古人琢磨完了,除非带有时代色彩或者一些极少歌咏到的冷门事物。所以后人撞车也就不奇怪了。另外,特定典型事物的对仗渲染也容易撞车。下面分别举例说一下。

    一是关于通俗易懂的句子。

     稼轩《南乡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怀》有“不尽长江滚滚流”句,而同时代人也写过类似句子,如王之道的《鹊桥仙·七夕》:

    断虹霁雨,馀霞送日,帘卷西楼月上。银河风静夜无波,天亦为、云軿相访。

    蛛丝有恨,鹊桥何处,回首又成惆怅。长江滚滚向东流,写不尽、别离情状。

    王之道(1093—1169),辛弃疾(1140—1207),从生卒年份看,稼轩在后。但稼轩才气很高,不至于借了王之道的句子,极有可能撞车了。但这首辛词实在太出名了,同时代的吕渭老、管鉴、洪咨夔等都有类似的句子,且不追究到底谁抄了谁的,或者是大家集体撞车,但宋以后再出现类似的句子,这就是抄袭了。如:

南乡子·袅矶吊昭烈夫人

清·华长发

    遗庙祀江洲。红粉凋残土一丘。遥望瞿塘归梦杳。悠悠。不尽长江滚滚流。 

    何事赚荆州。鼎足三分志未休。铁索千寻烧断后。孙刘。一样降帆出石头。

    这首词一看就是初学者水平,从头到尾没走出稼轩词意束缚。初学者最容易出现这种问题。曾有老先生说,今人三十岁前的作品基本都留不得,为什么呢?因为在学习过程中不自觉就抄到古人句子那里去了,等读书多了猛回头一看,模仿中撞车的情况比比皆是。

    二是特定典型事物的对仗渲染。

    第一次去镇江,而镇江又叫南徐,于是就想南徐对什么呢?现成的当然是北固,而而北固又可以对西津或中泠。但这么容易想到的,前人应该早就想到并用滥了。检索了一下果然诗词几十首都有。如南宋杨万里《题连沧观呈太守张几仲》颔联“独立南徐鳌绝顶,下临北固虎回头”、释行海《纪感》颈联“水到南徐围铁瓮,山从北固抱金陵”、元人善住《送人之金陵》颈联“北固山头春雨过,西津渡口暮潮回”、清人王士禄《程昆仑招集万岁楼》颈联“三年梦里西津雨,半夜灯前北固钟”、清末金武祥《登北固山游甘露寺》颔联“第一江山推北固,千秋形势壮南徐”等,写得都比较精彩。所以遇到特定典型事物作对仗时,一定要谨慎。

(二)借用名句

    1.直接借用名句。诗里借用名句更多是犯险,词里却还比较常见。但借用得不好,效果往往会适得其反。如唐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》有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句,这个句子及故事太出名了,可以说尽人皆知。所以这样的句子硬抄就没意思了。诗里不多,但词里还是不少,如:

河传

北宋·柳永

淮岸。向晚。圆荷向背,芙蓉深浅。仙娥画舸,露影红芳交乱。难分花与面。

采多渐觉轻船满。呼归伴。急桨烟村远。隐隐棹歌,渐被蒹葭遮断。曲终人不见。

 

临江仙

北宋·秦观

千里潇湘挼蓝浦,兰桡昔日曾经。月高风定露华清。微波澄不动,冷浸一天星。

独倚危樯情悄悄。遥闻妃瑟泠泠,新声含尽古今情。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

    这两人都是名家,这两首词后人却都没什么印象,所以抄得非常失败。当然也有成功的,一般是有条件进行借用,最好带个说明(时代相近的一定附带说明)。如:


蝶恋花

北宋·欧阳修

庭院深深深几许,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。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。

雨横风狂三月暮,门掩黄昏,无计留春住。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

    这是一首天花板级别的词,后来李易安写暮春闲愁时,便把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句直接抄了过来,但抄得很洒脱:


临江仙

    欧阳公作《蝶恋花》,有“深深深几许”之句,予酷爱之。用其语作“庭院深深”数阙,其声即旧《临江仙》也。

庭院深深深几许,云窗雾阁常扃,柳梢梅萼渐分明,春归秣陵树,人老建康城。

感月吟风多少事,如今老去无成,谁怜憔悴更凋零,试灯无意思,踏雪没心情。

    注意这个小序,不但声明我这是借用,而且还要不止一次借用。因为时代相近,这样就避免了后人非议。于是有了下一首:


临江仙·梅

庭院深深深几许,云窗雾阁春迟,为谁憔悴损芳姿。夜来清梦好,应是发南枝。

玉瘦檀轻无限恨,南楼羌管休吹。浓香吹尽有谁知,暖风迟日也,别到杏花肥。

    清人许香滨和《漱玉词》时也抄得有样学样:

临江仙 其一

清·许德蘋

    原序云:“予酷爱欧阳公《蝶恋花》有‘庭院深深深几许’之句,用其语作‘庭院深深’数阕。”今则仅见两首,依数和之,不胜沧海遗珠之叹。

庭院深深深几许,云窗雾阁都扃。韶华最好近清明。鸟啼声隔牖,花放色倾城。

蝶舞蜂喧天亦醉,江南作赋难成。夭桃一树易飘零。冶游三月兴,寻梦十分情。

 

其二

庭院深深深几许,云窗雾阁开迟。相思恐减艳阳姿。陌头杨柳色,尽放绿交枝。

满路流莺声睍睆,笙簧暗逐风吹。一番春事问谁知。小园寻胜赏,双燕乍来时。

    李易安和许香滨抄名句不失君子风度。

    虽然六一居士这首词叹为观止,但也有抄的痕迹。唐人温庭筠《惜春词》有“百舌问花花不语”句,唐人严恽《落花》诗也有“尽日问花花不语”句,而温飞卿和严子重是同时代人,严子重最出名的就是这首落花诗,所以这两人谁抄谁的,或者是否撞车就不得而知了。但欧阳公结句由此脱化而来,基本是肯定的。这要讲下一个问题:化用名句。

    2.化用名句。化用名句,诗词曲皆有。如:

无题四首其一

唐·李商隐

来是空言去绝踪,月斜楼上五更钟。

梦为远别啼难唤,书被催成墨未浓。

蜡照半笼金翡翠,麝熏微度绣芙蓉。

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。

    尾联是李义山名句之一。而黄仲则却神奇地化用了一笔:

绮怀 其七

自送云軿别玉容,泥愁如梦未惺忪。

仙人北烛空凝盼,太岁东方已绝踪。

检点相思灰一寸,抛离密约锦千重。

何须更说蓬山远,一角屏山便不逢。

    黄仲则这首诗尾联反用其意,把名句抄成了名句,这就是水平问题了。所以怎么抄名句还真是大有学问。类似例子太多,如王勃《杜少府之任蜀州》颈联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是唐诗里数一数二的名句,但就这样一个句子,却是从曹植《赠白马王彪诗》诗里“丈夫志四海,万里犹比邻”化用而来。虽然王子安化用了曹子建的诗,但诗意变了,所以这种化用就是成功的。后来中唐诗人王建《原上新居十三首》(其三)首联作“长安无旧识,百里是天涯”,这两句也不是直接抄,而是反用王子安的诗意,所以也是成功的。而词曲化用前人诗句更是比比皆是。如:

隋·杨广

寒鸦飞数点,流水绕孤村。

斜阳欲落处,一望黯消魂。

    再看秦少游的代表作:

满庭芳

山抹微云,天粘衰草,画角声断谯门。暂停征棹,聊共引离尊。多少蓬莱旧事,空回首,烟霭纷纷。斜阳外,寒鸦万点,流水绕孤村。    

销魂。当此际,香囊暗解,罗带轻分。谩赢得青楼、薄倖名存。此去何时见也?襟袖上、空惹啼痕。伤情处,高城望断,灯火已黄昏。

    与其说化用,倒不如说秦少游在赤裸裸抄袭隋炀帝。但一抄成名,居然得了一个“山抹微云君”的雅号。再如马致远的代表作:

天净沙·秋思

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。古道西风瘦马,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

    马东篱抄得不像秦少游那么露骨,但后人评价时也认为必然受到隋炀帝诗意的影响。其实,只要愿意沉下心来通读一下历代名家诗词,就会发现后人抄前人太稀松平常了。宋人沈义父《乐府指迷》说周邦彦词“下字运意,皆有法度,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,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,此所以为冠绝也”,实际就是鼓励多读唐宋先贤诗词,然后变着样子去抄。宋人都在大量抄唐人了,何况我们呢。

    虽然有真本事的人多不屑于作前人语。但也有例外,如蒋春霖《水云楼词》,多见前人语。如开篇一首《甘州》:

甘州·余少识刘梅史于武昌,不见且二十年。辛亥余为淮南盐官,梅史自吴来访,秋窗话旧,清泪盈睫,其漂泊更不余若也。

怪西风偏聚断肠人,相逢又天涯。似晴空堕叶,偶随寒雁,吹集平沙。尘世几番蕉鹿,春梦冷窗纱。一夜巴山雨,双鬓都华。

笑指江边黄鹤,问楼头明月,今为谁斜。共飘零千里,燕子尚无家。且休卖、珊瑚宝玦,看青衫、写恨入琵琶。同怀感,把悲秋泪,弹上芦花。

    这首词每一句几乎都有出处,但放在一起却化腐朽为神奇了。鹿潭把前人写滥的词句重新塑造成自己的生命体,并注入了新的灵魂。这是特别值得我们学习的一种方法。(未完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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